他知道那男人全是随口说说的,可是哪怕只能看他发发脾气,说说浑话,他心里也能满足。
因为他自己本就低贱,他是把自己当做什么东西,竟还自以为聪明地向他进言?
祈若言提起笔,墨滴溅上宣纸,他欲提笔写,却又不知写什么。他用甚么身份,甚么言语?
荒帝夜宴方罢后听到消息时,祈若言已饮毒自尽了数个时辰。
他骂了一声“麻烦”,匆匆赶到那僻静偏院,看见里面热气缭绕,两个太医正设法抢救,两个年纪挺小的丫鬟在门外抹着眼泪。
荒帝骂骂咧咧地踹开一个挡路的,怒气冲冲问:“救得活不?给朕救回来!救回来狠狠地打到死!”他简直气疯了,这人怎么这么自轻性命,枉费他对他这么好,居然一点不识抬举。
这时下人抖抖地递给他一张还未干透的纸,说到这是祈公子的遗言。
其上墨迹淋漓,字迹初始沈重,及中挥洒清逸,至后涩然,戈然而终。
那上面写的是,“君居九宵上,我处黄埃中。云泥岂合得,心事难形容。愿来生不生为尘土,能否乘麟访君上清空。一笑开素怀,共饮……”
“共饮什么?共饮你妈头的毒酒?”荒帝面目狰狞地把纸狠狠揉作一团,冲过去抱起床上死气沈沈的身躯。
“给他洗胃,灌肠啊!你们干什么吃的?白养了,把人医死了统统斩!谁让他死了?啊?你们告诉我?”
太医已满头大汗地折腾了几个时辰,到这时更吓得面如土色。
祈若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居然又活过来。他挣开眼的时候,看见荒帝正闭目靠在一边的躺椅上,被几人服侍着在刮脸。
觉察到他的响动,荒帝转过头来,恶剐了他一眼:“哼!记打不记吃,犯贱的家伙!”
祈若言四肢百骸虚弱,只有脑海愈发清明。他苦涩地低声道:“陛下又何必让我这种贱人活。”
荒帝狠狠地一跳脚,蹦起来指着祈若言,吓得旁边拿着刮子的人手忙脚乱。
他骂道:“朕处处为你着想,甚至还替你操心前程,你不说乖巧点就算了,就这么报答老子?”
说着他抽出一张硬壳红印黄纸,扔在祈若言面上。
“朕把你从妓籍召回后宫,被皇后数落了一通,说朕召令无信,他当然还想数落朕上你这破鞋是不知廉耻,朕知道他忍了;朕又把你从宫籍转成士籍,被臣子围炉了一顿,说不合体统。”
他横眉竖目冷哼了一声,道:“明年春闱还有半年,朕可怜你有几分脑子还没被操坏,特地准你一个名额,就去比一比,万一考中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士人学子,还能作官!但可别想进了考场还有人开后门──朕给你弄这一大通,已经烦透了,你要敢考不上──哼,就重新进宫来做三年朕的佞娈。然后再发出去,再考,考不上,再回来,再考,再回来……”
但几日稍养好些后,祈若言就被人送出宫去,认一个姓祈的老学士做干爹。
祈老爹道:“你这青年看起来果真有几分聪明气,别人说的无差。好好在我家读几天书,有不明白可来问我,日后发达了勿忘了老爹我!”
一年秋去春来后,三年一度春试开放,京中往来人渐多。
三试过后,荒帝去查卷子,查到录了两名姓祈的考生,一名是他省籍的,叫做祁连山,好在还一名是挂在京城籍,名叫祈谨言。
荒帝看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想了半天,好久未见,改日在殿试时要好好捉弄他。
殿试那日,荒帝少不得早起升了殿,大学士们及文武百官分列两道,之后在丹陛后等候已久的学子们鱼贯地走进来。
那时还是凌晨,荒帝睡得晚,有些发困,支在御座上懒洋洋眯缝着眼看礼部官员们慢吞吞宣旨传令,差不多快睡着了。
突然间他被殿下悉悉索索的窃窃私语惊醒,看见礼官宣了一个人名后,已上殿的学子和侧立的百官纷纷目不转睛地向正走进来的那名学子望去。
那人穿着普通的学子服色,神色清严低敛,并不如何鲜艳夺目,但那身姿面容却仍耀眼生光,就像一树琪花灼灼,生生把身边平庸臣工与学子们照成一堆柴火棍。
荒帝茫然地发呆了半晌,直勾勾地盯着已改叫谨言的祈若言,直到人家走进座中坐下。
后来发榜,当时考过的人皆知道玉阶上的皇帝直直盯了场中某名考生一天,还抱怨说那是因为那考生前后左右长相都委实不太可观的缘故。
因为被这种因素影响,那考生发挥不佳,中途昏倒一次,险些就要滑落三甲外,被皇上强硬地给了二甲三名,进了翰林院,从此天天能在朝堂上被皇上盯,以增加文武百官的可观度。
涵养司引以为荣,因为他们调教的下等宫妾亦有能与缙绅比肩的才华,而这事例在荒朝这并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