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越摇头,避开穆如令的搀扶,只身下马,一步一顿行到宋迢迢身前,拾起那枚亲自掷出的符节,慢慢擦拭干净,“我抛这符,要说摆架子下你的脸,不如说在怨自己,怨自己耽溺情爱,怨自己无用……终此一生,看似所求尽在掌中,其实什么都握不住……”
她抬起头,眸中泪光闪动,深深回望宋迢迢一眼,尔后屈膝跪下去,四座大震,宋迢迢凝眉,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惶惑,而是极快笃定了之前的猜想。
“你要弃她于不顾?”宋迢迢问。
萧宁越跪在满地梅花中,久久不语,间或有几点梅瓣落在她面上,宋迢迢定神去看,发觉那何尝是梅花?分明是女郎流出的点滴鲜血。
宋迢迢顿时喉头紧窒,张着唇吐不出只言片语,萧宁越目眶、耳孔皆在流血,混在她流出的泪水之间,凄惨骇人,继而听她道:“不必惊惶,服下一颗参半,就能换来阿兄手下半壁兵权,是很划算的买卖……”
眼看女郎的身形越发晃曳,宋迢迢矮身扶住,臂上衣料汲着身边人溢出的血,鲜红一片,宋迢迢几乎不敢置信,“兵权这等国之重器,岂是想要就要得的?倘使不该归你,想来服一万颗参半都换不到。”
“该是你的,何必去换!”
萧宁越闻言咯咯笑起来,鲜血染红她的唇齿,唯独一双柳叶眼又清又亮,“我果然没有看错。宋月娘,你真是我见过、最灵慧的女子……”
“难怪、难怪堂兄那般痴念你。”
宋迢迢恨不得啐她一口,转身要传医士,萧宁越制住她,“你当是明了的、参半药性峻烈,除却天山诃,无药可解……若去蕃地求回天山诃,恐怕我尸骨都凉了。”
她已然喘不上气,断断续续道:“你说的不错……岭南道的兵权,原就有我的一份,出生那年、阿耶定的…偏生、我随性惯了,无拘无碍二十年,兵权交由阿兄管着。”
“眼下、眼下能讨回来,犹是殊为不易……况且,我还送了阿兄两箭,用他亲手送我的名家长弓、不亏。”
宋迢迢不由道:“值得吗?”
她反问:“无兵无权,不单是我,在座哪一位……能全须全尾到最后?”
宋迢迢闻言,紧紧抿着唇,一时无话。
萧宁越本是十分纤柔的长相,濛濛间杏花一般,但因长日教人捧着,眉目间就有拓不下的傲气,这时候倒是百年一见的软下来,哀哀道:“让我、让我看看亦衡。”
话音落地,穆如令就将孩儿抱上来,约摸是主仆早先商定好的。萧宁越一身的血,岂敢碰她,竭力侧过头,小心翼翼瞥了眼幼儿软白的脸。
仅一眼,她阖上眸,不忍细看,血泪透过她的睫羽,汩汩晕出来,无穷无尽,她浑身发悸,或因身上的痛或因心里的痛。
宋迢迢忍不住红了眼,别开目光,叫医士过来切脉,医士确是束手无策。
宋迢迢木木扶着她,耸肩蹭了蹭面颊,问道:“听你的意思,孩子的大名定好了,小字呢?”
萧宁越的目光追着女儿的织花襁褓,一刻舍不得离开,林间的梅花一阵一阵摧下来,在风里痴缠不休,她望着梅花,望着女儿襁褓的一角,咬字道。
“妙年,往后,岁岁是妙年。”
萧宁越入葬当日,南疆的梅花开到尾声,宋迢迢在梅树下送别,缀在仪仗后方的穆如令奉了把长弓到她面前,低声道:“这是县主闺中最宝贝的一把弓,形如满月,上弦疾流。”
“县主交代,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您。”
宋迢迢微微蹙眉,“我不擅此道。”
穆如令抬起熬红的眼,语气执拗:“县主是观女郎行军路上,时常向杜将军请教弓马,方有所感。”
“县主平日不常用箭,这么好的弓,积灰日久,不如付与女郎。女郎赐个名罢。”
下跌的梅花有一瞬停住,宋迢迢终是接住,沉吟片刻,“就唤。”
“明月弓罢。”
*
元和七年元月,逆党萧宁绎与诸贼合谋,据剑南道、黔中道、岭南道都尼江以西,自称汉室正统,各号东、西二王,割地而治。
同年孟夏,显章太子党攻下潭城,四面降者众多,自此,江南西道全道、淮南道以南、岭南道都尼江以东尽归掌中,附臣拥立显章太子遗孤为幼主,自成门户。
数年间,三派鼎立互相钳制,关联错综尔虞我诈。
其中尤以逆党与太子党积怨深重,干戈不断;朝廷虽然稳据长江以北疆域,然而陇右、平卢占地辽阔,远离朝堂中心,动乱此起彼伏,是年岁末初初平靖。
元和八年仲春,江南东道治所,扬州城。
傍晚,罗城东门最大的酒肆庆元春,万盏绛纱灯高高挂起,名士富商迎来送往,胡姬旋舞,觥筹交错。
酒博士捧着一壶千金的石冻春,蹑手蹑脚穿过拥挤大堂,行向雅致幽扃的上间。
叩了门,侍从引他进屋,他堆着笑打量,就见蟠桃八仙桌两端,一男一女静静坐着,男的肤色稍深,女的白净,俱是平头整脸,遍身绮罗珠翠,另有豪奴侍候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