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壁旁,两列卫兵提着枪,浩浩汤汤,背对厢房而立。
她觑了眼满园子的春花,又觑了眼泛着寒光的铁甲,低低哂笑,旋身行向屋内,抛下一句:“叫你们陛下来此。”
“辰时不至,就不必见我。”
宋迢迢翻完小半本孤本,盏中樱桃见底的时候,有一名侍女来替她锤肩。
她听着美人锤颇有节律的动响,扫了眼侍女身着的石榴裙,不紧不慢地吐字:“足。”
侍女从善如流跪下来,双膝陷进栽绒毯,一手细细敲锤,一手揉捏女郎的筋骨。
许是侍女手上功夫尚可,宋迢迢忽地搁下孤本,与他谈起话来:“如今早不时兴石榴裙了。”
侍女闻言,持锤的手颤了颤,脖颈下折,半披的乌发从肩头落下,露出他玉石般的颈,还有颈窝处隐约的疤痕。
他愣了半晌,似是怯馁,只敢压着嗓子答话:“奴一向恋旧,舍不下,舍不下旧人、旧物……”
宋迢迢听得“恋旧”两个字就觉心头火起,撂起案上的琉璃盏直直向他砸去,依着萧偃的疯性岂是会躲的?幸而宋迢迢怒气正盛,准头不如往常好,盏碟堪堪擦过他的额角,磕出道淋漓血痕。
宋迢迢犹觉不解气,一气儿攮开他,落在他掌间的足挣开之际,有意无意在他胸膛蹬了一脚。
不晓得这人是被她喝住了还是怎地回事,她撩开珠帘风风火火向外走,快到直棂门了,身后的人仍无动作。
然而她的脚一沾地袱,他就慌忙追来,死死锢住她的腰,直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如何都不肯松手,只是伏在她腰间哀哀地、无声地流泪。
宋迢迢毫不留情,转头就要动手,萧偃却是早有预料般,仰起他一直低垂的脸。
也就是这时,宋迢迢才不得不敛着眼睫,将他整身的线条来来回回认真拓画一遭,她这才发现,这个年近而立的君王,除却威势更盛、病态日重,眉目面貌与少年时并无什么不同。
虽说接连的乱象逼得他无法安枕,眼皮间泛出淡薄青色,可经他哭过一遭,泪水濯过宝石般的双眸,反而显得他更加清滢、更加冶丽。
简直像是一只即刻就要倾覆的琉璃单瓶。
宋迢迢扬起的手突地滞住。
萧偃抓住这寸息时机,睁着通红的眼眸,用不曾沾血的半边脸去贴她的掌心,一声一声唤她:“月娘、月娘……”
与此同时,他的狐狸眼略微垂下来,从上望下去,与凤眼一般无二,宋迢迢不禁恍惚。
萧偃乘机诱着她往回走,待人回到原地,坐在架箜篌的春凳上,他一颗心落回大半,小心翼翼将她圈到怀里,一如护着珠宝的恶龙,弓着腰身虚虚拢住她,细细打量她白润的脸颊,颊边若隐若现的梨涡,以及靠近鬓角的浅淡绒发。
他窒郁到无法起伏的胸腔循着他的目光逐渐充盈,他感到全身的血脉重新流转,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腔开始鼓动。
好一会儿,他才敢低头,唇珠靠近女郎耳背的肌肤,极轻、极慢地蹭了蹭,一触即离。
然而辛夷花的香气实在太暖,他一时不能自抑地战栗,眼泪愈流愈多,间或有几滴滑入宋迢迢的衣襟,她晃过神,推开郎子,蹙眉盯着他。
大抵是见他哭得这般哀戚,愣是没发出丁点儿泣音,甚还用着一张无比肖似先人的脸,她心有不忍,干巴巴道:“别哭了。”
殊不知这话一出,郎君哭得越发凶,似要将这几年的痛心拨髓都哭尽了,张着喉嗬嗬地喘不过气,整个人顺着春凳溜下来,伏在宋迢迢膝上,照样是不出声的哭法,空留一枚作对的蝴蝶发扣掣掣闪动着。
任谁见了,都觉着哀恸极了。
宋迢迢没法避开他,捱了片刻就觉不耐,萧偃人精似的,登时收住声,拭干脸上的泪水,不动声色凑近一些,轻轻偎在她身上,絮絮叨叨说起话。
这座宅院与原本的宋府相去不远,宋迢迢越过窗槛向远处眺目,依稀见得往年相伴的青黛山川。
二月的扬州节气最好,清风捎着杏花,圆日似山水画里淡红的钤印。宋迢迢不免有几分懒惫,心说,待一阵也好,横竖眼下脱不开身,她少时练箜篌练得乏了,就爱靠在窗边的春凳上发愣。
她就势望着远山、闻着杏香,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人讲话。
说来古怪,这人时而讲燕京的玉兰开得如何盛,时而讲洛阳行宫兴建的水榭适合泛舟,时而讲晋州的刺史夫人新得的孩儿,时而讲她的二兄二嫂在庐州万事安好。
就是不谈他自个儿。
宋迢迢不消亲自探问,单单瞧一瞧他泛青的眼眶、颓红的双目,触一触他凸出的骨脊、密布的疮痂。就知他这些年咬牙吞下的长钉深楔。
他竟只字不提,亦不以此博同情趋好利,与他往日的桀贪骜诈着实不符。
宋迢迢兀自思量着,就觉身边的人进越一步,她偏过头,看着萧偃一只手怯怯勾住她的小指,另一只掩在暗处的手不容置喙越过她的腰身。
浑似一条头尾互搏的蚺虵,扭曲至极。
他的皮囊依旧乖顺,道出的字句全不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