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仰头,看着水晶中沉睡的德卡拉,感到一阵恍惚。
当下她眼前有两个说法,彼此对立,然而她以自己的经验,却并不能分辨出来哪一个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不知心里藏着怎样的秘密,却要让犯人去苦苦追寻、猜测,陷入纷争和战火,不可笑么?
她身上的伤口算不得是愈合了,只能说是不再流血:审判者使用的法术只是将那缺口简单粗暴地堵住了,似乎是在其上附加了一个薄膜,兜着其中的血肉器官,使其不至于露出来,滑出体内。
这操作如同用塑料袋把内脏一兜地打包装起来,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养护性,乃至于姜芜虽然此时可以站起来,行动,却仍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七零八落的,是个拼凑出来勉力工作的人偶,不知道哪一刻就会可悲地宕机,发出罢工的反应。
她先是正坐着,然后扶着光滑的水晶壁,一点点慢慢地站了起来。整个过程中审判者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并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直到姜芜最终立在他身前,虚弱地说道:“我应该干什么?我做了错事,你要把我关起来折磨拷打吗?”
审判者摇头,他开口说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你已经付出代价了。作为盟友,我宽宏大量,允诺你一时的罪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你不是要吞噬恶魔以壮大自身么?去吧,等晚上你再回去。”
姜芜沉默了片刻,她一摊手,指了指头上的血池,做出一副无赖的样子,说道:“我是从那里下来的——我不知道怎么走,只能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你找个人给我带路?”
对方那威严的脸有些破功,姜芜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到处转悠的傻子——她理直气壮地挺起了胸膛,一副无赖的样子,大概意思也许是:如果你不送我出去,我也只能赖在这里不走了!
“……”审判者沉默了半晌,他转身,说道:“请随我来。”
即使姜芜由于身体上的创口,连走路都在打颤,然而审判者并没有任何体恤的意思,他以正常的步速行走,也不回头看,似乎并不在意姜芜能否跟上来。
姜芜将黑剑拔出,充作拐杖,艰难地行走。她口腔鼻腔里涌出浓烈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哪里的创伤又破裂了。她眼前发黑,仍然竭力地行走。
姜芜看着前方那个高大的背影,无数次冒起一个恼怒的念头——想把黑剑一剑拔出,刺入此人胸膛之内,将他杀死……然而现在还不行,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巨大,也正是因为这巨大,他才胆敢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一个尚且不辨敌友的女人。
在水晶旁边的墙壁上,审判者将自己的手掌心拢上其中一块砖块:一个幽邃的通道缓缓在机关的控制下打开,露出向上的阶梯。想来这才是正确来到此地的方式,而姜芜选择的通路,简直是一种蛮横的硬闯。
那路是窄的,逼仄的,混合着从隧道用来的血气,使人错觉自己正行走在某人的脏器之中,沿着肠腔拾阶而上。万籁俱寂,在脚步声与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之外,姜芜唯独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声音嘈杂、混乱。正因为她的虚弱与负伤,进行着狼狈的输血。她觉得自己的节律并不算美……她听到自前方传来的审判者的问话:“你是从水池跳下来的?”
姜芜“嗯”了一声,心想:我这一身袍子上的血还不能证明吗?不,她中剑之后,自己也流血,倒是难以分清了。
她听见审判者轻轻地抽了一口气,那男人说道:“你竟然没有死,我不得不表示敬佩。”
姜芜拧起眉毛——她并不觉得那是一个多么高危的行为。从高处落下,尽管的确在身体上会对人造成损伤,但对于修行了魔法的人来说,这种纯然皮肉上的伤害,并算不得是非常值得警惕。
而那血池的内容物——姜芜想起自己浸泡在其中时的空茫,它们似乎只让她昏睡不醒,并不造成其他的损伤。在心灵与精神上,甚至使她感到安宁。
她说道:“我在你心中已经孱弱到连那样的关卡也过不了了吗?”
审判者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双绿眼睛中的神色可以用冷淡来形容,姜芜下意识用日常化的口语与他交谈,以求让僵持的气氛变得融洽一些,而他仿若一个机械造就的产物,并不能领会其中普通人都可以体察的心意,一问一答,只如对着机械的向导求索。
他客观地说:“那是我也不能够跨越的难关——”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明白了。你不明白它的厉害,便度了过去,也自然无从得知其余人对它的敬畏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