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岐仰起头,辨识着建筑物,只看见被杂乱旧电线斜棱切割出的几块灰蒙蒙的天空,繁密的鸽子笼般的狭小阳台如同钢筋水泥灌注的怪物身上凸出的肉瘤,密密麻麻叫人喘不上气。
凭着记忆绕过迷宫一般的街巷,看到熟悉的理发店招牌时,凡岐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理发店还开着,只不过仍然没什么客人,尤其是在这种没完没了落雨的天气。
凡岐在门口跺了几下脚,并不洁净的瓷砖地面便留下脏兮兮的印子,与此同时,听见动静正瘫在沙发椅里的老板慢慢伸长了脖子。
还是原来的那个老板。
“这破天也有人来。”老板疑惑地嘟囔了一句,爽利的笑容才堆在颊边,理发师的职业习惯让她条件反射地把目光首先落在客人的头上,“剪头发啊……”
她卡了下壳,从凡岐短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头发迟疑地挪到脸上,反应了一会,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我是不是见过你。”
凡岐还没回答,女人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声浑厚响亮,“瞧我这破记性,徐山,是叫这个名儿吧,有段时间没见你了。”
“是我。”
女人起身的同时下意识地用干净的毛巾在落地镜前的靠身椅上擦了两把,正准备招呼人坐下,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确定地问:“你这是准备剃个光头?”
“……”
凡岐:“不是。”
在老板热情中又夹杂着一丝困惑的表情中,凡岐垂落在腿边的手微蜷起来,平生第一次质疑自己的决定,她应该另外找个人陪同她一起来。
她不擅长和人交流,平常打交道的人里,要么是留乐那样善解人意长袖善舞的,就是廖莘这种同样话不多相处起来氛围格外融洽不需要刻意维持的。
唯一一个性格热情活泼的梅莉,在和她相处的时候也经常是凡岐作为倾听方。
但现在情况不同,凡岐是作为一个不常打交道的邻居,以徐山的身份向理发店的老板套话。
但只要是有心模仿学习,凡岐也能完美地在老板面前释放出自己友善的信号,笑了下:“听说这里马上就要拆了,我回来看看。”
老板了然地笑笑:“我说呢。”
“咱们这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要不是开了个店,收拾起来费点力气,我也早跑了,最晚后天就走。”这位老板大概是个很健谈的人,一由凡岐起了个话头,她话立刻变得滔滔不绝起来,热情到让人几乎招架不住。
“对了,最近怎么没见你,看你的样子是还没搬走啊?”
凡岐顺着话题虚虚实实地接下去,“在外面找了新工作,就近租了房子住。”
“怪不得呢。”老板一副我就知道的胸有成竹的模样,“那你这次回来是准备搬东西吧。”
“对。”凡岐面上浮现出些许窘然,仿佛是遇见了什么为难的事,“本来想找搬家的工人,但对我来说有点负担不起,所以我还是自己过来跑几趟。”
老板闻言也很惊讶,心里暗暗后悔提起这茬,这不是往人心窝子戳呢,连搬家的工人费都出不起,指不定在外面日子多难过。
“刚好我也没事干,东西太多我陪你一起跑几趟就搬完了。”热心肠且健谈的老板果然主动提出要和她一起走一趟,凡岐一边松了口气,余光注意着正忙忙碌碌收拾店面的老板。
女人从角落里扒拉出一把旧旧的伞,站在店门口的铁皮雨棚下使劲抖了几下塑料伞面残留的水渍。
两人一前一后,打着伞往巷子尽头的楼梯口走去,头顶的灯有些接触不良,灯光不是很亮,在这昏沉的天气里窄且狭小的老破楼梯视线不算敞亮。
凡岐走在前面带路,听见老板嘹亮的嗓子在半封闭的楼梯间荡出回声,“我看你们这栋楼人还没走完,行李没搬完叫上关系好的邻居一块呗,刚好过会儿忙完聚一块吃个饭,以后四分五散的,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也许是在贫民窟待的时间久了,女人对这里的感情挺深。
说来也是凑巧,这栋楼里刚好有个经常光顾她理发店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老板昨天才见过她,把人拐下楼帮忙搬东西也不是不行。
说着,老板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
这时,凡岐发闷的声音从前面响起,“我和他们关系不怎么样,除了你,这里没我认识的人。”
但凡和凡岐搭话的人是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她都不能用这话随便搪塞,可偏偏老板在这之前也不过和她是一面之缘的关系,凡岐刚好利用这个信息差,老板也不会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大概是没想到这世界上还会存在和一栋楼所有邻居都打不好交道的人存在,老板语塞了片刻,讷讷地找补,“那也没事,这说明你该认识的人不在这呢。”
空空荡荡的楼梯一时间只有硬底靴哒哒踩在地面回荡耳畔的声响。
徐山的租房在八楼,照顾着老板的体力,凡岐上楼的速度不快,保持着一个匀速,尽管如此一口气爬上去老板还是有点吃不消,到六楼时就开始呼吸不平稳地喘气。
凡岐适当放慢了脚步,停在楼梯角布满菌斑而大块剥落的墙边,一个穿深色上衣、戴耳骨钉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和她们擦肩而过,往下走了。
倒是累得呼吸急促的老板在人都下去两层了还特意勾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盯着瞧,凡岐没有错过她眼底一晃而过的探究和困惑,问:“那个人怎么了?”
“也没什么。”女人的目光从那人不徐不疾的悠闲背影挪走,嘟囔着:“就是感觉有点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