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起,吹拂满池的藕花、芰叶,缟白色的鹭鸶临岸照影,时不时振翅,用长喙点啄翅下的羽毛。
白羽漾水,红鲤潜跃,藕花枝受惊颤颤摇曳,凋下一二片粉白花瓣,合着轻忽的羽绒,一同曳向临岸的水榭。
水榭内,承尘投下的纱帘柔柔垂着,间或因风舒卷,似一阵流动的翠色烟雾。
榭外的落花、飞羽被烟雾纳进来,送到轩敞的窗台上,送到窗下的云母案台间。
台间,秋晖斜斜,照出一幅铺展的画卷,以及在卷中肆意挥墨的丹青手。
画卷延绵,一人手持紫毫笔,时沾黛青、时点朱砂,笔起笔落间,远山、长河、圆月……逐一在笔下延伸开来。
笔墨横姿,温腻脱俗。
画中种种,宛如近在眼前。
画作收尾时,有一小厮端着汤药行来,定在作画之人身后,踮脚瞟一眼画,赞道:“郎君画的可是前段时日的盂兰盆节,节时月儿高挂,秦淮河上花灯万点,明月、群山映入河间,确是盛景。”
“郎君这画,浑然天成,至矣尽矣,实在妙极!”
他一连串赞词叠声道来,不见丝毫滞涩,仿佛早有腹稿,抑或惯常如此。
赞完,他将汤药奉到郎子近前,低眉敛目,一派恳切,“郎君这药已经温过两遍,眼下画作罢、赞亦罢!求郎君速速服下汤药。”
“三番几次的耽搁,恐是药效殆尽!”
低头描绘的郎子轻轻发笑,并不搁笔,只偏首向人问话:“可有消息传来?”
小厮讷讷,心知他关切的消息关乎何事,却不敢如实相告。
他含着胸,目光屡屡飘向屏风外的身影,明明知晓面前的男子不能视物,他仍旧忍不住怯缩,极力掩饰慌张的神色,吞吞吐吐。
他一句话未曾说完,男子率先道:“我明了,你不必说,烦请县主亲自来与我说,可否?”
“罢,县主尊贵,理应我去寻她……”
他说着,无奈摇首,作势要朝外走,然他双目暴盲不过半年余,眼前常常需用白缎遮光。
倘使他当真就这般,不做防护,明晃晃曝露于日光下,后果难料。
屏风后的萧宁越按捺不住,慌忙冒出头来,唤他:“许琅城!休得胡闹!”
男子止住脚步,转回身,无法聚光的凤目虚虚睇着她,昔日清隽的面容,尔今因为长日服药,显出一种雾蒙蒙的病色,他两颊微凹,血色淡薄的肌肤上,乌黑的眉睫尤其显眼。
这是萧宁越在许琅城目盲后,第二次与他直面相对,而且是面对他未覆缎的模样。
上一次她来寻他,踟蹰良久,是为问他——何时能随她回岭南安置,为他养病一事,他们已经在扬州延误太久,她兄长催得急。
说她有了夫郎抛了娘家。
虽说这夫郎是她一厢情愿,是她强扭得来的。
甚至当初,他要迎的新妇原本不是她,她强行取而代之后,他满心怨憎、彷徨,不顾她的心意,执意要闯出去。
去燕京寻他心上真正的新妇。
他最终没有寻到。
萧宁越想,大抵连面都没有见到。
概因他被她押回来后,不住地哭,不住地落泪。
她记得他从不是轻易弹泪的性子,瞧着恣意,实则最坚忍,多少辛酸血泪,他只身历遍,情愿咬牙吞进肚里,不愿向外人道。
她头一次见他哭成这样。
披襟散发,泣不成声,什么体统风度,一概抛诸脑后。
彼时他杀出县主府,又被人从燕京逐出来。
一身的血,一身的伤,狼狈得连指头都抬不起来。
他早不是多年前那个坐拥锦绣的太子殿下啦。
他现在背靠威势平平的许氏,处处受人挟制,连一个藩镇王府的县主都奈何不得,遑论与帝王抗衡?
即便他现在冒头,扬言称自己是显章太子,又有几人会信他?
她瞧着他犹如丧家犬的情状,为另一个女子哭成泪人。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酸涩得发痛,纵是看见他遍身的伤痕,依旧磨着后槽牙,执意要和他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