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乔扔了树枝,慢悠悠踱回去,路上碰见许多人来去奔忙。
他转进秦妃住的屋子,挑起门帘。
山间物资不能尽善尽美,秦妃养尊处优惯了,在此处躲避,颇有些孔雀拔毛,忍气吞声之意,见谢之乔不请自入,加上方才的冤仇,正待要发作,谢之乔却不看她,只左右打量房间,然后几上捧了香炉在怀里,对秦妃道:“龙脑香别再烧了,恐对夫人及胎儿不好,我将这个拿出去。”
秦妃大为诧异,低眉睨了谢之乔一眼,强硬道:“仅仅清心醒脑而已,只说麝香闻不得,谁说冰片也不行?”
谢之乔一反常态,耐心地道:“夫人身体贵重,万事都须小心为好。”又左右看看,道:“夫人口味偏重,但怀了孩子,姜葱辣椒等都少吃些为妙。”
秦妃颜色稍和缓,大声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谢之乔笑了笑,又问:“夫人预产在明年初,最是寒冷,夫人是想把小王子生在西国,还是回去秦国,还是想回银都?”
秦妃被他一语中的,激起掩埋在心的彷惑与不可期之感,刚刚浮现的一丝好感挤得烟消云散,竖起眉道:“这也轮到你来管!退下,再不走我便喊人来驱赶了!”
谢之乔往后退了几步,一回身,却又望向秦妃,眉角温和地弯起:“夫人勿要担忧焦躁,一切都会好的。”
简弄玉望着这男人离去的背影,心头略微涌起些恍惚跟迷茫。
三日后,南离遥向京城宣布支持皇后与太子,并发出一支精锐骑兵向京城日夜推进。
差不多与之同时,去向荒国内地的长长官道上,一路前去接应的南离王不分尊卑地拍拍荒帝的肩,叹道:“陪你玩得这么大,我也算是不惜成本,可惜这种不惜成本,一点都没带来过什么好处。”
荒帝斜挑眉峰:“减税?你们那点税也减到不能再减了,难不成免掉?”
南离王哼了一声。“我不是同你说这个。”又道:“你玩得这么大,皇后知道真相不气得吐血才怪,难道你已经想好怎么解释?”
荒帝咬牙道:“他要吐血,难道比我吐得多?不叫他尝尝跟我一样痛不欲生的滋味,我誓不姓谢……不,是不姓念。”
南离王微笑:“看来你很是习惯,不如就同我姓得了,有什么不好。你要怎么办?捉奸在床,一怒冲冠?这又不可能。”
荒帝道:“哼,真这样也太便宜他。他脚踏两只船──不,是踏哪只船,我就让哪只船翻,不老实整整怎么行。他甩我一次,我甩他二次,我赚。”
南离王哑然失笑:“赚?唉……不过这人实在配称水性杨花这四字,十几年都养不熟,几天就跟人勾三搭四,或许你该自责?”
荒帝怒:“去你的,他再怎么……也不轮到你说!”
南离王道:“呀……难道我说错了?见色忘义,有了老婆忘了兄弟,可叹!”
荒帝哼了一声,头一撇,勒转马头,道:“不同你说了,我还要提前上京,布置一切整老婆,你就蹲在南离,静候佳音!”
南离王止住他道:“哎哎……幸好他这回出墙的对象是你自己,若是换了其他人,你打算怎么办?”
荒帝一蹙眉,脸色变得很难看:“哪有比得上我,能让他看上的男人?”他一甩马鞭,又闷闷道:“不过若真有那种事,我就先奸后,先奸后……先奸他一顿!”马儿转头,荒帝继续说:“……然后关起来,再慢慢求他回心转意……”
夕阳在白练般远行的驿道上扯下片片碎金,南离王目送荒帝,嗟叹道:“唉,阿香啊阿香,照你这样子,别人能回心转意,只能是脑子被驴踢了。”他又笑道:“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他也勒转马头,踏著白石与散淡金光,一步一步向等待的随从走去,自言自语:“不过看来我的脑子,也早就被驴踢了,损伤不轻。”
一路向京城行去,凤辞华渐渐听到各种各样关于荒帝的传闻。
有说他同先帝一样,实为诈死隐居;亦有说他的暴毙乃是因为房事劳累过度;也有人别有用心地暗示,说荒帝的年轻殇夭,与回国省亲的皇后牵连不少。
凤辞华却不信荒帝已死。
许是因为他离开皇宫前荒帝那一番玩弄人的伎俩,给他留下印象太深,导致听说皇上轻易暴毙时反而觉得荒谬;许是因为他每次夜观星象,都看到帝星明亮正悬穹顶,不见丝毫颓垂之势;也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他就是这么觉得。
甚至常常在偶然之中,他会突然地以为皇上仿佛就在自己身边。
只是每当涌起这种感觉时,心中的战栗会比喜悦更多,所以他情愿不去想。
荒帝就像是代表着那十分怨念的过去,像那一个可怕夜晚里冰凉绝情的妖蛇,叫他毛骨悚然,叫他不断后退,叫他崩溃挣扎,却又在无底般的绝望中,晕晕迷迷地伸出一只手来,想要他救他。
所以那十分的失望与怨念中,未尝不是有过一分缱绻。
只是那种稍纵即逝,不值一提的温柔,叫他连想起都觉得羞愧,自己何至于竟到这个地步,连一点施舍都感恩涕淋,甚至于在潜意识里败给他?
──然而时至如今,他也只能想,倘若当初他没有一气出宫,又或是在荒帝给他铺垫的时候就势回去,也就好了。
倘若他留在京城,也许能制止这一番变乱,也许不会生出如许多不测……更不会遇见谢之乔。
不过这些都只是倘若跟也许。
他十分的明白,若是那种情况重来一次,他只要迈出第一步,便不可能回头。
就算是起初有一些不甘,其后又有一些心软一些不舍,他也不会踏回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