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锦词从此对阿苕不假辞色。
她的日子越发涩黯,磕磕绊绊长到十五岁,戛然而止。
据说阿苕死在晋阳北坡的一场山火中。那是晋阳城人尽皆知的一场山火,火势之大,焮天铄地,延绵不绝,死伤者不在百数之下。
同时经历那场山火的还有一人。
是十六岁的薛锦词。
他腕间时常缠着软鞭,为了遮住烧烫的疤痕。
他从山火中脱生出来,很是憔悴过一段,说不清是为病抑或别的,后来他登科入仕,一路结党趋迎,晋升既速又稳。
朝中新贵薛中郎将素性奢靡,这是官场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他这回程路上,丝竹管弦,传杯弄斝,少有间断。
可他挟公文的一个旧书囊,整整用过六年,保养如新,从未更换。
是以在宋迢迢见到薛锦词第一眼,瞧见他瞳仁中她的倒影、他的恍然。
她就明白所有原委。
因为她曾经不受控的,用同样的眼神去看过他人。
火光刮刮匝匝的阵势惊动宴中人,宋迢迢收束思绪,止住倒酒的动作,趁着四座仓皇,手腕一转,飞掠过身边人的腰际,屏身后退,悄悄没入动乱的人群。
驿馆后庭,银鞍抛去火折子,口中含着镇心脉的丹药,疾步向外,不远处女郎身披软甲、怀揣符节赶来,二人将要汇合之际。
一柄软鞭破空而来,沉沉敲在他的髌骨,震得他立时跪伏下去,双膝淹没在残雪中,有殷红血迹渗出。
对面的女郎顿住脚步。
持鞭的郎子抓住先机,喝道:“宋女郎!你大可脱身!倘使你忍心弃这胡虏于不顾!”
火势高涨,在宋迢迢一丈之外的库房蜿蜒,火舌烈烈,几欲舔舐她兜鍪外的鬓发。*
她眸光晃动,已经迈出庭院的右足调转,缓缓向领着卫兵的薛锦词挪移。
只挪出一步,被人按在雪地间的银鞍猛地阖住牙关,丹药合着腥血从他唇角溢出,他高声、竭力的朝走近他的女郎呼喊:“休要过来!小娘子!休要!”
他一贯是寡言少语的性子,概因他学语时长在羌地,说汉话总带着羌地口音,他尚值嗓音倒仓的少年时期,平日里连高声讲话都吝啬。
然而此时此刻,他肩背战栗,髌骨鲜血淋漓,情愿咬碎丹药毁去心脉,亦要让他奉主的小娘子调头。
“小娘子!走罢!去外间……去外间,阿惹的命,原就是为小娘子的自由附生的……”
“走罢……”
火星像萤虫般飞舞,宋迢迢眼睑渐红,将铜铸的旌节向前一抛,挡住两个靠来的卫兵,旋身向院门去。
门前已然被层层卫士阻隔。
她无路可走,一度被逼向燃火的库房,薛锦词的目光攫着孤立无援的女郎,见她飞出匕首,闪身一跃,整个人向后躲去。
护首的兜鍪落地,她乌黑的发丝尽数泻出,火光间,她半遮半掩的淡眉、杏眼,直如当年在晋阳北坡,故人归来。
……
建业三年清明,火光烛天,包围半座山坡,被困之人数以百计,众人无休无止外涌的泪水,却扑不灭半点焰火。
彼时他高热未褪,执意去北坡为路氏祭奠,被大火熏得昏昏沉沉。
是谁?披着湿濡的楝树皮,用瘦弱的身躯,将他护出火场。
汹涌的火海边缘,他拼命挪动掌指,想要握住少女的衣角,可她四肢筋脉尽被燎破,昔日的淡眉、杏眼、靡颜腻理,一点点被吞噬。
就似眼前。
少女菱唇张合,唤他:“薛表兄。”
轰然间,他脑中白蒙蒙一片,尖锐的耳鸣声由远及近追来,他几乎是无法自控的向她伸手,喝止声脱口而出。
“慢着!”
卫兵们纷纷止住动作,呛人的茱萸粉在四周炸开。
再转过眼来,宋迢迢踪迹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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