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迢迢不答反问:“以陛下之能,广罗天下事,事无巨细大小皆知,何必来问我?”
这是在讽他对她事事钳制,看管严密。
萧偃笑笑,并不辩驳,只道:“为人子者,怎好插手父母身边事?”
“因我听着母亲话头,当是属意立你为后的,你唯有受过她的懿旨,中书才好广发制告,张贴榜文,我原以为你们相谈甚欢……”
他说着,摇头太息,矫装出没法奈何的模样,“所谓婆媳事,实是夫妻事。月娘倘有怨气,尽管拿我出气就是。”
宋迢迢看他闭目抬首,睫羽颤颤,俨然一副引颈就戮的情状,不禁咯咯笑出声,深夜在床榻间,狠狠抓挠帝王的肩背数下,并在他颌尖刻印一道明晃晃的齿痕。
翌日早朝引得众臣心绪纷纭。
六月廿一,千秋节宴,贺太后果然降下懿旨。
廿月如弦,万灯燃昼,内侍吊着尖细的嗓子,在一片丝竹声中宣旨。
他高声咏赞——贺家三娘贺韫之,兰心蕙性,冰魂雪魄,有林下之风,巾帼豪气……洋洋洒洒一通溢美之词,概言之,是要贺韫之收拾齐整,择日入宫。
至于入宫后是何位份,贺太后没明说,凭着贺家的威势,再有她老人家一句“三娘之风范,类予曩矣”,已然是将半副凤印递在贺韫之手边了。*——
贺太后是个重要角色,得出来埋伏笔ww
*杜牧的诗
*太后通常新丧夫君才称哀家,这也是戏文多见的称呼,正史临朝的太后自称朕,不临朝可自称予。
*唐太后长居兴庆宫。
*曩,从前。
第43章葡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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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旨的拟写与敕旨不同,常与君王的内闱事相干,不需要台省官员层层润色,也不讲究骈四俪六、用典玄奥,是以,即便宋迢迢听旨时频频出神,依旧轻易就能将旨意辨明。
严格来说,这是一道与她毫不相干的诏令,倘使不是发旨人位高权重,她很不必在这做出一副恭谨聆诲的姿态。
与这万国来仪的朝宴相比,她更关心今夜碧沼携来的密信。
她这位承托厚望的关键人物满不在乎,在座为立后一事抢先站队的朝臣却是面色不善,几欲开口驳论,之中当属左相郦成道的反应最为醒目。
但见他瞠目结舌,愕然之下屡屡呵气,精心蓄养的美髯被他的气声惊得飞扑。
不知情的人远远一望,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场面诙谐滑稽,知悉内情的宋迢迢察觉到,却是下意识的蹙眉,隐隐觉得不妙。
立后兹事体大,关乎国本。
大舜又是前朝大族造反起家,建国后为稳定朝纲,多与望族联姻制衡中宸。
纵有太宗力排众议,开辟科举取士之路,为寒门士子争来一线生门,可是望族把持朝野多年,积重难返,庶族与门阀之间仍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当初萧偃说服左相时,借用汉室宣帝的典故,一时说南园遗爱,一时说故剑情深,多番强调糟糠之妻不可弃,否则将为天下士林、乡野黎氓所耻笑。
实则这只是浅薄的遮掩说辞,最要紧的是众人皆知却不曾宣之于口的关窍。
宋迢迢不单是萧偃蒙难时不离不弃的“发妻”,更是商户女,是出身庶族的寻常女郎。
以左相为首的党派,多是从蓬门荜户入仕,在朝堂中攀藤附葛,诸般不易,如若本朝能够拥趸一位庶族血脉的皇后,于国润民,将是莫大的助力。
左相与维护望族的右相争逐多日,因着萧偃偏帮,清流响应,好容易要有眉目,本以为依照贺太后一贯疏淡的禀性,并无太多波折,不想风云突变,实是教人哗然。
许是气氛过于诡谲,丝竹声幽幽转停,宋迢迢抬眸去看,见帝王稳坐高台,面色不大露出端倪,唯有向太后举杯的手稍稍倾斜,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泄漏一二滴,玷污他绣华丽章纹的蔽膝。
今夜大宴,帝王穿的是博冠吉服。
侍奉的内侍目露惊骇,善于察言观色的臣子亦是正襟危坐,不敢多言,左相观之,不得不敛声收势。
宋迢迢明白,萧偃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当下见得他眉眼淡淡,三分失神,恐怕心中早是雷嗔电怒,骏波虎浪。
贺太后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情态,施施然起身,红唇翕张,大抵是说她年高不济事,欲去偏殿歇息,请群臣自乐云云。
语毕,当真转身步入内殿。
宴饮过半,百官依次奉过金镜与承露囊,寿礼祝词已经献罢,并无旁的要事,倘有不胜酒力者,述明原由后退席无伤大雅。
然而贺太后与萧偃是血亲母子,酒按三巡的表面功夫,竟也不愿尽心麽?